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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萊對加拿大文學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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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萊對加拿大文學的批評

本文作者:張文曦 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

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Frye,1912-1991)因撰寫《批評的剖析》而成為西方20世紀文學批評界最富盛名的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他構建的系統而又科學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體系不僅整體地把握了文學的類型和演變規(guī)律,而且結束了新批評自上世紀20年代以來在文學批評領域中的壟斷地位。與此同時,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諾斯羅普•弗萊對自己祖國文學的熱愛和關注始終貫穿著他的整個學術生涯。正如在《灌木叢———關于加拿大想象力的文章》一書的前言中所提及的那樣,他“在主要涉及世界文學、面向世界范圍內的讀者群體而從事寫作的生涯里,卻總是根植于加拿大,并從中汲取養(yǎng)分,帶上它本質的特征”[1]。本文試圖通過系統梳理和深入分析諾斯羅普•弗萊對加拿大文學的批評,進而闡釋弗萊對文學傳統和文化心態(tài)問題的看法以及對加拿大文學現存問題的擔憂。

一文學特性之訴求

面對各種對加拿大文學的質疑,以及被問及類似“加拿大有文學么?”等問題時,弗萊明確指出,加拿大文學雖然不及歐洲文學源遠流長,與美國文學相比也缺少一些多樣性和先鋒性,但早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加拿大就已經存在著豐富的文學形式,并保存著自己獨有的發(fā)展軌跡。如今,面對美國文學的蓬勃發(fā)展,加拿大文學更要通過不斷強化自身的文學特性,才能免于被鄰國強勢文化吞沒的命運。而作為一名真正的加拿大詩人不能僅限于創(chuàng)作美妙的詩句,更重要的是要懷有對自己祖國文學的認同感。面對眾多加拿大本土作家因在國內經營慘淡而選擇遷居歐美的做法,弗萊嚴厲地指出“如果加拿大詩人有意識地試圖避免成為加拿大人,那他將無法成為任何人。這在音樂和繪畫領域也許適用,但對于詩歌來說,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世界公民:他被語言所限制,并只可能在一個國家內部繁榮發(fā)展?!保?]實際上,“文學批評并不是外在于‘文學’的,與‘文學’呈現為兩個相互對立的實體,而是就在‘文學’之中,在生成‘文學’的過程之中?!保?]弗萊在擔任《多倫多大學季刊》的“加拿大文學專欄”主編之后,對加拿大文學的批評有了更加深入的看法。弗萊立足于本國文學發(fā)展的實際情況,針對文學作品進行系統、中肯地分析,并始終孜孜不倦地尋找足以讓加拿大文學在世界文壇站穩(wěn)腳跟的“加拿大文學特性”問題。直到1971年,弗萊在《灌木叢———關于加拿大想象力的文章》前言中針對這一問題首次做出了全面解答。他首先提出,加拿大身份問題總是被人誤解為可以詮釋加拿大的特性,而實際上,“加拿大身份問題主要是對文化的或想象力方面提出的問題。而想象力總會是有根源的,總是會被嚴格的限制在一定范圍之內的。”[4]

因此,加拿大身份并不能真正代表并解決“加拿大文學特性”問題,而僅僅是一個地域問題。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作家群體的身份(即相同性)可以簡單地代替一個國家的特征,它僅可代表這個作家所處的環(huán)境。一名作家成長的環(huán)境局限了他一生的寫作特點和觀察事物的角度。生活在廣闊無垠的原野,每天面對無限延伸的地平線的人,他的想象力必然會和日日穿梭于茂密森林和連綿起伏的山峰中的人迥然不同。而一個國家的特征是由來自不同地域作家的共同性集合而成的。因此,弗萊又提出了另一個名詞———共同性(Unity),并將其與之前的身份一詞,即相同性(identity)進行了辨析。他認為,一個國家公民的“共同性”和一個作家群體具有的“相同性”是不同的?!肮餐浴蓖ǔJ菑膰业慕嵌瘸霭l(fā),目的在于同其他國別相區(qū)分,是一個政治層面的名詞,如加拿大共同性(CanadianUnity)是指加拿大公民區(qū)別于其他國家公民而潛存的一種共同的特質。而加拿大相同性(Canadianidentity),即所謂的加拿大身份,是一個在想象力方面本土化和區(qū)域化的名詞,它從根本上是為文化服務的。一個人的想象力并不囿于某一個國家,就像兩個不同國家也會在想象力方面存在相同之處一樣。因此,加拿大相同性是加拿大不同地區(qū)人們的想象力相互結合的產物。而加拿大共同性和加拿大相同性是相互支撐的,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如果把前者轉換成后者,將會產生一種地區(qū)性的獨立,即現在所說的分裂主義;如果把后者轉變?yōu)榍罢?,則會產生空洞的文化愛國主義。由此看來,“政治意義上的共同性和想象力上的本土化之間產生的張力才是‘加拿大文學特性’的真正含義?!保?]

二文學傳統之功用

在弗萊撰寫的一百余篇對加拿大文學的評論文章中,多次提到了文學傳統的重要作用以及它對加拿大詩歌的產生起到的深遠影響。實際上,弗萊關于文學傳統功用的討論,也是他更為宏大的理論體系中的一部分。弗萊始終認為,加拿大與歐洲宗主國之間的文化傳承早已變得微乎其微。加拿大詩歌在經歷了幾個時期的轉型之后,已經逐漸形成了自身的文學傳統。弗萊曾經提出,“文學會有生活、現實、自然和你想要加入的內容,但文學形式并不能存活于文學之外。就像奏鳴曲和賦格曲不能在音樂之外存活一樣”[6]。由此可見,任何文學形式的產生都是不可能凌駕于文學傳統之上的。當詩人經歷一個新生活或新環(huán)境的時候,這些新鮮的東西也許會為詩歌創(chuàng)作注入一劑新鮮的血液,但這并不能改變這個詩歌的根本形式。詩歌的形式只能來源于其他詩歌。通常情況下,詩歌由兩個重要部分組成,一是表面上顯而易見的詩歌內容和題材,而另一個則是詩歌的形式,即傳統結構。詩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的時候,是通過尋求具有啟示意義的意象來完成的。這種詩歌在形式上是原始的,有隱喻的,有些類似于謎語和咒語。因此,加拿大詩歌的形式同樣也只能扎根于加拿大自身的傳統之中,即在加拿大神話的原型中加以形成。當人們尋找加拿大詩歌的特質,闡釋詩人對特殊環(huán)境的反應時,他們在尋找的實際上是神話的特質。既然加拿大早已中斷了與歐洲文學的聯系,那么加拿大的神話要從何而來呢?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弗萊所理解的神話(Myth),實際上是故事、情節(jié)或者敘事,在人類社會抽象思維尚未形成之前,文化只有故事的形態(tài),而最早的故事即是關于神祗的故事?!保?]

因此,弗萊認為在加拿大,浪漫的十九世紀的詩歌傳統具有一定代表性,因為那時的詩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在與印第安人的文化鴻溝間建起了一座橋梁。印第安人源遠流長且包羅萬象的神話傳說正是加拿大詩歌發(fā)展的重要源頭,并逐漸被加拿大詩人加以運用。比如,《希帕斯詩集》(Se-passPomes,1955)中所運用的創(chuàng)世紀和太陽神等都屬于印第安人神話中的一部分。著名加拿大詩人伊莎貝拉•克勞福德(IsabellaCrawford)的長詩《馬爾克姆的凱蒂》(Malcolm’sKa-tie,1987)是加拿大神話詩歌的典范。因對神話的成功書寫,她被學者詹姆斯•里尼(JamesReaney)譽為深刻的神話時代的詩人,“因為她書寫的是‘整個關于印第安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神話,她沒有時間和心思去考慮怎樣把詩寫的真實可信,而把詩寫得可信只是些低俗層面上(即現實)的東西’”[8]。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弗萊真正關心的并非神話塑造詩歌的原則,而是每一個詩人自身具有的某種獨特的想象力結構,就像他的字跡一樣是無可替代的。通過對自身想象力的不斷建構,詩人就會創(chuàng)造出以神話結構為中心的詩歌來。而這些詩歌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話詩歌,也就是批評家們想要了解的其作品想象力的關鍵。由此可見,文學傳統的功用一方面是要詩人在傳統構架內部進行創(chuàng)作從而建立詩歌自身意義,另一方面也是要求詩人圍繞核心結構,進行自我調節(jié)和自我更新,從而保持詩歌創(chuàng)作的流動性和傳承性。應用到加拿大文學的發(fā)展中,就是要求每個加拿大詩人根據自己的文化背景對加拿大詩歌加以應用,創(chuàng)作出既傳承加拿大文學傳統,又不失時代性與先鋒性的詩歌。

三“屯田戍邊”之文化心態(tài)

加拿大幅員遼闊,而人口卻十分稀少。80%的國民居住在不到十分之一的領土中,而其它國土則是由大片尚未開發(fā)的原始森林和浩瀚無際的原野覆蓋。讓人無奈的是,即使是這小部分適宜人類居住的棲息地也大部分被山川與河流分割成孤立的區(qū)域。分散的孤棲之地讓通訊成為加拿大生產生活中的重要問題:地區(qū)與地區(qū)、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各種溝通方式成為加拿大人最為關心的話題。這一片片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空曠地帶在心理上和文化上都給加拿大人帶來了巨大影響,同樣也反映在了加拿大文學作品中。以加拿大著名詩人普拉特(EdwinJohnPratt)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例,弗萊在《<加拿大文學史>(1965年首版)的結束語》中提到,“普拉特在其詩歌里,充分表述了各種交通工具、通訊手段對他的魅力,他最擅長描寫的不僅有巨大的輪船和火車頭,還包括通訊媒介、雷達、潛艇探測及無線電信號,在戰(zhàn)爭詩中,更追求豪言壯語對戰(zhàn)士們的鼓舞力量。”[9]

此外,連接東西方的鐵路建設工程,也為普拉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最后一顆道釘》(TowardtheLastSpike,1952)提供了主題。面對奇特絢麗的自然風光,大自然毋庸置疑的成為加拿大詩人們最為衷情的選擇,實際上,這也是加拿大人對與自然溝通十分關注的一種表現。例如,加拿大早期作家如蘭普曼(ArchibaldLampman)、卡門(BlissCarman)、羅伯茲(CharlesRoberts)以及在繪畫領域的“七人組”(GroupofSeven)等均表現出對自然的關注。通常情況下,詩人們對于這一主題,傾向于描寫人與自然之間相映成趣的和諧場面。例如,中國詩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體現的人在大自然中的自由清閑以及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丁登寺雜詠》(LinesComposedaFewMilesAboveTinternAbbey,1798)中對大自然的優(yōu)美景色的贊嘆等等。而這些美妙的情感在加拿大文學中卻很少出現。雄偉的落基山脈和前寒武紀的冰盾給加拿大詩人和畫家留下的僅是粗獷的色彩和棱角分明的節(jié)奏,而其中最深刻的就是它極其缺少人性的孤立狀態(tài),即“對史密斯來說是‘一個孤獨的荒原’或對道格拉斯•勒潘(DouglasLePan)來說是一個‘沒有神話的國家’”[10]。在加拿大文學想象中,對于自然的征服是險象環(huán)生的。想象力中充斥的對自然極其恐懼的情調逐漸在人們心靈中變化成了對危險背后未知事物的恐懼。試問,世界上還有第二個民族在意識中摻雜著如此多生疏的、難以捉摸的、未被人們充分理解的東西么?

弗萊對加拿大想象力發(fā)展的特點曾經進行了精準的總結:“一處處人數不多又彼此分散的居民群體,四周為自然的及心理的障礙所圍困,由于美國的和英國的文化這兩大源頭隔絕;這樣的社會按其獨特的人倫規(guī)范安排全體成員的生活,并對維系自己群體的法律及秩序非常尊重,可是又面對著一個龐大冷漠、咄咄逼人的可畏的自然環(huán)境———這樣的社會必定會產生一種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屯田戍邊’的心態(tài)。”[11]在詩人普拉特的很多詩歌中,人們就總是處在一個緊張、密集的群體之中。普拉特將與自然抗爭的人們賦予高貴的人性。他們雖然能在危難面前表現出富有自我犧牲的高貴品德,但他們真正懼怕的是脫離群體和孤立無援。

四諾斯羅普•弗萊對加拿大文學之擔憂

值得一提的是,弗萊在訴求加拿大文學特點的過程中,也發(fā)現了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存在將對加拿大文學發(fā)展造成巨大阻礙。這些問題的提出與其說是弗萊對加拿大文學的擔憂,毋寧說是弗萊為加拿大文學的發(fā)展指出的一條清晰明確的方向。首先,弗萊認為“殖民統治對加拿大來說,是其想象力根基的凍傷,并由此產生了所謂的拘謹,這里并非指的是在兩性方面的保守,而是本能地去尋找一種約定俗成或平凡的表達方式。”[12]

在殖民統治時期,僅作為歐洲大陸一個省的加拿大,其文化發(fā)展和強大的帝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文化帝國的巨大影響力讓加拿大詩人要么盲目地一味模仿歐洲大陸的優(yōu)秀作品進而喪失了自身的文化特征;要么就為了取悅歐洲讀者對這個冰雪之國的獵奇心理而扭曲了加拿大本來的面目。至今,在加拿大詩歌中仍舊能夠看到很多詩人對諸如像莎士比亞(WilliamShakespeare)、鄧恩(JohnDonne)、艾略特(T.S.Eliot)等歐美文學巨匠的拙劣模仿。弗萊在評論這些詩歌時提出,如果只是單純地模仿而缺少真正吸引讀者的特質,加拿大詩歌將永遠無法找到自己的發(fā)展方向。從先人的作品中吸取優(yōu)秀的品質為己所用才是真正的詩人應該做的事情。曾經的殖民歷史給予加拿大的影響還不僅于此。由于客觀因素的影響,加拿大詩人并不擁有語言的選擇權利。無論是英語還是法語,他們不得不被動地接受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語言來進行寫作。因為詩歌無法得到獨特的“加拿大語”作為文學發(fā)展的物質支持,加拿大的文學發(fā)展的初期就不得不向歐洲看齊。也許有人會認為這種以舊換新的文學方式對加拿大文學來說有益無害,但弗萊指出事實并非看起來這么簡單。加拿大詩人如果一直使用有著上千年規(guī)章制度的歐洲語言寫作,他的詩歌將永遠無法改頭換面。而加拿大文學本身也根本無法真正地進入歐洲的文學傳統之中,盲目地夸大加拿大與歐洲的聯系是不可取的。殖民地的人們只有能夠像美國人一樣代表一個獨立國家,他們在宗主國面前才會更加受到尊重。因此,無論是在政治經濟上,還是文化上擺脫歐洲的制約是加拿大人迫切的希望,但確立并尋找自己的文學傳統是擺在加拿大人面前的一項重要而艱巨的任務。如何擺脫舊秩序的限制?如何在獨立自主的北美大陸上建立一種足以與美國文學抗衡的加拿大文學傳統?這是弗萊對加拿大文學未來發(fā)展的擔憂,也是弗萊對加拿大文人未來工作重心的建議。

文學批評和文學論爭參與了文學的生產,并于此確立文學的合法性意義和文學的體制與規(guī)范。[13]一個國家的文學是與這個國家的社會密切相關的,偉大的文學是在偉大的社會中由那些朝氣蓬勃的社會精英們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正是基于此緣由,弗萊在1960年之后,在對加拿大文學研究的基礎上,開始了對社會文化的研究。實際上,這也顯示了弗萊對加拿大文學發(fā)展中存在問題的深層思考。與其簡單地從現象出發(fā)挖掘這個國家文學發(fā)展的脈絡,不如從根源入手,探究其文學發(fā)展形成中的深層原因,從而更好地了解并解析加拿大文學的發(fā)展未來。

諾斯羅普•弗萊在加拿大文學發(fā)展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正如加拿大文學評論家馬爾克姆•羅斯曾經說過,弗萊“把握了我們民族的所有焦慮,我們所有的道德和形而上的關懷,我們對藝術的本質以及目的的所有批評性的和形式上的質疑,他重新規(guī)劃了一些東西,使其具有新的品格,把它們變成一個偉大的大全”[14]。弗萊不僅明確地把握住了加拿大文學的特征,更提出了加拿大人戍邊文化心態(tài)對文學想象力的影響。在肯定加拿大詩人對神話詩歌寫作做出努力的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加拿大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將影響加拿大文學發(fā)展的未來。我們從中看到的不僅是一個嚴肅客觀的文學批評家,更是一個憂心忡忡,對自己祖國文學發(fā)展方向牽腸掛肚的老人??梢钥隙ǖ氖?,諾斯羅普•弗萊一生的學術建樹將成為加拿大文化歷史中無價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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